《原創BL》《雨過》
「桌子放這邊可以嗎？」
「嗯──可能會擋到後面的文宣，我覺得往右邊一點比較好。」
「有跟工讀生交待過怎麼帶領隊伍了。」
「那隊伍最後面的牌子準備好了嗎？」
在市區的一間連鎖書店的三樓，數位正職人員跟工讀生正在整理的書店一角，一群人在為了下午的簽書會跟座談會做準備，雖然簽書會距離開始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但已經有書迷買了新書，在四周走來走去，不時看向那些還在準備的人們，臉上寫著「還在準備嗎？」
而在書店的四樓，沿著走道經過了圖鑑區以及模型相關書籍的區域，一個轉彎就會看到一扇門，上面寫著「非工作人員請勿進入」，在這個員工休息室內，靠著牆放著一排置物櫃，另外一側則是辦公用品跟辦公桌等，而扣除這些東西所剩餘的空間內，則是放著折疊桌跟幾張椅子，看來是平時的員工休息、開會的地方。
不過此時坐在桌邊的，是一個坐著輪椅的青年，他的皮膚非常白皙，當陽光透過一旁的窗戶，灑在帶著耳機、聽著音樂的他時，好像下一秒他就會消失那光芒之中。
至少當章凱杰走進來時，看到眼前一幕時就是這麼想的，這讓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而走在後面的助理見前方的人突然站著不動，也不解地問：「章先生怎麼了嗎？」
「啊，沒、沒事，不好意思突然停下來。」
就在章凱杰這樣道歉時，他聽見了那個人的竊笑聲，聽到那笑聲讓他有些莫名地煩悶，他將星巴克的紙袋放到了那人眼前的鐵桌，擠出微笑說道：「柳老師抱歉讓您久等了，您的咖啡。」
「就說不需要叫我老師了，我又沒有教您什麼東西。」柳皓祥帶著笑意說著這一番話，雙手伸向眼前的紙袋拿出自己的咖啡，而在一旁的助理也跟著說道：「對啊章先生，皓祥他不太習慣人家叫他老師的，您就不用客氣了。」
「啊對了，」柳皓祥的助理是很熱情的一個大男孩，當他笑起來時彷彿臉上有向日葵瞬間綻放一樣，他對著章凱杰還有柳皓祥，燦爛地笑道：「章先生跟皓祥你們兩個聽說是老朋友了，不覺得這是很棒的巧合嗎？」
聞言章凱杰心頭一驚，立刻轉頭看向正在小口啜飲咖啡的那個人，發現那個充滿納悶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柳皓祥則是心平氣和地將手上的星巴克放回桌上，對著章凱杰笑道：「老實說當初我也嚇一跳呢，」
「沒想到可以在工作的場合再次遇到你，章凱杰。」
※
「如果你沒事的話，來幫我推輪椅吧。」
「你誰啊。」
十五歲的他們，起初是因為這樣的對話而有了交集，雖然章凱杰當下只覺得「這個人也太莫名奇妙」而立刻跑開了現場，但沒多久在同個地方，在醫院給病人以及家屬散心用的中庭內，就能看到章凱杰推著柳皓祥的輪椅，兩人繞著中庭轉啊轉的，聊著十五歲男孩會聊的話題。
──為什麼你們兩人會變成朋友呢？
身邊的大人都問過當事人這個問題，但兩人事實上都不記得了，可能對小孩子而言，要變成朋友是不需要有理由、有契機的。
與皮膚慘白、身材瘦弱，必須倚靠輪椅才能移動的皓祥相比，章凱杰比同齡的男生高上一點，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是完全跟醫院不相配的男孩子，兩人的組合也是很明顯的對比。
「為什麼你明明就沒生病要這麼常跑醫院啊？」某日的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皓祥問起了這個問題，凱杰則是繼續推著輪椅，說：「醫院又不是只有生病的人才可以來的地方。」
「聽不懂啦。」
「嗯──其實就是我姊身體不好，很常跑醫院或是要弄到住院，所以我才會來的。」
「原來你還有個姊姊，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皓祥轉過頭，與凱杰四目相交，他眨了眨眼問道：「年紀差很多的姊姊嗎？」
「不是喔，」凱杰搖搖頭：「是雙胞胎姊姊。」
「蛤──那你們長得很像嗎？」
「我自己是覺得還好啦，但爸媽跟大人們說我們很像。」
「哼──」聞言，皓祥瞇起眼睛盯著身後的人的臉好一會兒，最後勾起了嘴角：「那感覺你姊姊應該也長得還好吧。」
「喂！你是不是欠揍啊。」凱杰也沒生氣，只是作勢地握緊了輪椅的把手，皓祥則是伸手拍了拍凱杰的手，笑說：「我開玩笑的啦，請不要威脅我的生命安全！」
「你這個人真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欸，是不是沒被父母揍過啊。」
「當然沒有囉，哪有父母會揍生病的小孩啊。」
「也是啦。」
後來他們的話題就轉到當時流行的歌唱選秀節目，姊姊的話題就先移到了一旁；但之後他們每次碰面時，「姊姊最近如何」就會變成他們聊天話題裡面的固定班底，章凱杰似乎跟姊姊感情算很好，所以如果他姊姊的身體狀況不錯時，皓祥不用問也能從他的臉上得知。
兩人的相遇是在某個暑假的午後，隨著秋天學校開學，凱杰來到醫院陪伴、探望的次數也變少了，在一個十一月的週末下午，皓祥在中庭翻著已經
爛的書時，視線的一角瞄到了那個熟悉的人，當他又驚又喜地抬起頭要跟對方打招呼時，卻看見凱杰的臉上蒙上一層惆悵的陰影。
「喂，你怎麼了？」
凱杰坐在長椅的邊緣，皓祥則坐在他身邊兩人並肩坐著，凱杰嘆了一口氣，說了：「我姊這次住院住得有點久。」
檢查、看病、回診偶爾住院，凱杰曾說這些事情他們家的人包括他都習慣了，只是這次姊姊從十月住院之後就還好像沒有好轉的模樣，不管是看姊姊躺在病床上沒有精神的模樣，還是父母為了姊姊焦頭爛額的模樣，而這些都看在凱杰眼中。
「其實我有時候會覺得我沒出生就好了。」
「蛤？」突然的一句話讓皓祥面露錯愕地回了一句：「你怎麼會突然這樣想？」
「因為，」凱杰垂著頭，以往那充滿活力的雙眼此時充滿了無力感：「我是雙胞胎後出生的，如果我沒出生的話，說不定那個養分跟營養就會分到我姊身上了，我姊身體就會好一點，我爸媽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而且我爸媽雖然比較常照顧我姊，但多一個小孩要照顧也是很辛苦……你那什麼臉啊？」
只見凱杰講到一半，柳皓祥的臉讓他說不下去，那人露出了不可置信、像是在看笨蛋一樣的臉：「我覺得你真的是個笨蛋欸。」
「……喂！我很認真地在煩惱欸！」儘管平時已經習慣對方的毒舌，在這種時間點被這樣講還是會火大，他氣得猛站起來，抓住了皓祥的衣領，臉逼近說道：「你難道就不會安慰我一下嗎？」
「因為我說的是事實啊，」跟凱杰的情緒的相比，被抓住衣領的人一臉平淡：「又沒有辦法證明沒有你你姊會過得比你好。」
這一針見血的話語刺得凱杰胸口那股要爆發的怒火，直接從那個被戳的破口洩了出來，他鬆開了手低著頭不發一語，皓祥整了整自己的衣領，也沒說話，兩人之間瀰漫著尷尬的氣氛。
皓祥抬頭盯著眼前佔得直直的凱杰，以跟以往不同的角度看著這個人，他只覺得眼前這個人雖然身體比自己健康很多，但現在卻顯露出了一身疲態，皓祥想著以往凱杰推著輪椅，對自己笑著說最近學校發生的事情那充滿生氣的模樣，隨後他開口，打破了沉默：「待在醫院裡的人也不是自己想待在醫院裡的。」
「我一直都待在醫院裡面，你姊姊或許也一樣，跟我都覺得很煩吧，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看到父母擔心的臉我們也會有罪惡感。」
說著說著眼前的人已經抬起了頭，皓祥望著他的雙眼，說道：「但是，如果有個人像你一樣，不是單純擔心我們，而是以年齡相似的身份跟我們說說話，說一些在醫院看不到的事情，有這樣的人在，那麼儘管在醫院的生活依舊還是很無聊，但至少可以去期待、期待一個人的到來。」
聞言凱杰微微張著嘴，有些錯愕的盯著皓祥，而皓祥只是一臉平靜，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清晰地說著：「我自己是這樣想的，說不定對你姊姊而言，你也是一樣的存在。」
語畢，皓祥也像剛剛的凱杰一樣，低下了頭，兩人之間依舊陷入的沉默，直到吹起了夜晚的風，皓祥才聽到凱杰那小小的一聲：「謝謝你。」
※
「章凱杰。」
距離簽書會還有一小時，在員工休息室只有章凱杰和柳皓祥兩個人，柳皓祥的經紀人太過熱心所以他已經跑出去賣場跟其他正職人員一起準備簽書會了，章凱杰原本想要以自己還有其他工作逃開，但放著作家一個人待在休息室也不好，在一陣沉默之後，柳皓祥突然開口問道：「你有看我的書嗎？」
「嗯？」凱杰有些沒反應過來，接著他想到了自己的工作桌上，正放著柳皓祥的新書，便點點頭：「啊，這次的新書我也拜讀過了。」
「嗯──你有好好花錢嗎？」雙眼瞇起，皓祥的嘴角微微勾起：「該不會用店長的職責自己偷A一本吧。」
「哈哈哈……當然是有好好花錢的，」忍住因對方挑釁而心中產生的煩躁，章凱杰陪笑道：「而且我太太跟我都有買一本的。」
「是嗎，你結婚了啊。」
「啊，嗯……」
就在章凱杰想隨便找個藉口讓經紀人先生回來時，只見柳皓祥看了看四處，然後說道：「欸，你這邊應該也有麥克筆吧？我沒帶在身上。」
「我們等等簽名會場都會準備所以……」
「不是我是說這個辦公室。」
「啊……麥克筆的話在這裡。」
然而當凱杰將麥克筆遞給皓祥後，皓祥卻是繼續伸出了手，當凱杰用納悶的眼神看著對方的掌心時，皓祥微微一笑：「我幫您簽名吧。」
「啊……這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啦當作練習也好啊，您不喜歡的話說不定您太太也會開心呢。」
「嗯……」
柳皓祥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但不知道為何，看在章凱杰眼底卻感受到一股默默的壓力，於是章凱杰拿起桌上的新書，雙手遞給了柳皓祥：「那就麻煩您了。」
「好的。」
在安靜的休息室中，傳出了麥克筆簽在書頁上的聲音，柳皓祥熟練地簽名的姿態，讓章凱杰心想不愧是知名作家呢，就在他這樣想時，簽名也簽好了。
「簽好了喔，謝謝您的支持。」
「啊，謝謝您……」
就在章凱杰雙手去接書時，卻感受到對方那一頭完全沒有要鬆手的意思，這使得他再次對上了對方的視線，柳皓祥明明臉上掛著笑容，但眼底卻沒有什麼笑意。
「那個……」
「您有特別喜歡的章節嗎？」
「欸？」
「有點想聽聽讀者的意見呢。」
章凱杰頓時腦內浮現了「這人有病嗎？」的想法，但看對方的手完全沒有要鬆開的意思，於是他想了想，最後回答道：「我喜歡最後一章，梅雨季節那一篇的故事。」
「啊……那一篇啊。」柳皓祥笑得更開了，看他的反應章凱杰有點放心了，於是章凱杰繼續說道：「那一篇情感上的描寫很是真實呢，雖然已經離學生時代很遠了，但讀那一篇時，還是會不禁與角色產生共鳴呢，尤其是最後水窪時的比喻，真的很巧妙讓人讚……」
「因為那是親身經歷去改編寫的喔。」
柳皓祥用平淡的語氣，丟出了一記飛鏢，尖銳且準確地刺中了章凱杰說到一半的舌頭，看著章凱杰混雜著震驚，還有被戳破般的神情，柳皓祥露出了更加滿意的笑容，帶著那笑容說出了書中的台詞：「『你仍然記得，那篇水窪的形狀』。」
語畢，柳皓祥終於鬆開了手，章凱杰僵著臉望向手上紅色的書衣，想著剛剛對方說的，那一句書中的台詞，章凱杰頓時覺得手上的書，多了一份他難以承受的重量。
※
那時已經是冬天，常下雨的一個季節，當章凱杰姊姊在醫院去世之後，柳皓祥以為不會再有機會看到他了，然而一個剛下過雨的雨後，當柳皓祥坐著輪椅來到中庭時，卻在那個長椅邊，看到了在那裡等著自己的章凱杰。
剛下過雨的中庭，地上積了一些水窪，水窪倒映著剛下過雨後蔚藍乾淨的藍天白雲，章凱杰推著輪椅，兩人一邊走過那些水窪，一邊聊著最近的事情。
章凱杰一家人要搬離這個縣市了，他說雖然父母還沒有完全從姊姊去世的悲傷走出來，但其實他可以看出，父母也算是放下了一個重擔，柳皓祥能看出凱杰眼底下的黑眼圈，也看出他瘦了一些。
「什麼時候搬走啊？」
「後天。」
「那你怎麼還有時間跑來啊，應該搬家很忙吧。」
「哈哈哈說得也是！」凱杰笑出聲，然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使得輪椅上的柳皓祥回頭看向他，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陽光下的笑容：「但是，我還是想見你一面。」
「……蛤？」
「那個時候你對我說的話，真的有安慰到我，所以想再跟你說一次謝謝。」
「謝謝你，皓祥，可以認識你真好。」
在陽光下笑著的凱杰，很是耀眼，皓祥聽著他這一番話，吞了吞口水，隨後說道：「如果你……」
「嗯？」
「如果你要謝謝我的話，你把耳朵靠過來一下，我要跟你說個秘密。」
「欸？什麼什麼？」
不疑有他的凱杰走到了皓祥身邊，微微屈膝把耳朵湊到了皓祥身邊，皓祥盯著他的臉，又吞了吞口水，像是要把所有的勇氣，都透過吞嚥這個動作，傳遞給心中的鼓動。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的話，皓祥總會想，自己實在不該這樣做的。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皓祥伸手，抓著凱杰的衣服，唇輕輕貼上了對方小麥色的臉頰──那是一個蜻蜓點水的一吻，快到皓祥都無法體會到，初次親人是什麼感覺。
隨後發生的事情也太快速了，當皓祥跟凱杰回過神時，凱杰已經將皓祥整個人連帶輪椅推倒，而剛好旁邊有一個水窪，皓祥整個人躺在水窪中，兩人看著彼此的臉，一個帶著恐慌，一個是充滿錯愕的表情。
只見皓祥白皙的肌膚、以及原先乾淨的病人服上，沾滿了泥濘，皓祥的手掌感受到的是泥土的柔軟，當時凱杰是想說些什麼的，但是一股罪惡感、恐懼感把他的舌頭給侵蝕了，所以他最後選擇了逃跑。
「躂躂躂躂躂。」
對方跑走的足音，對方逃走的背影，皓祥都看在、聽在眼底，隨後他看著自己身上的泥濘與髒污，突然覺得：「啊，這就是我的初戀啊。」
「就像這個水窪一樣，」
「遠遠看的時候很美，但其實說穿了就是一灘污泥。」
在那個十五歲的冬天，那兩個男孩都把自己的初戀，埋送在那一灘水窪之中。
《完》
後記：
這是之前在噗浪徵元素後的作品，元素是「書店」；一定要出現的台詞是「「你仍然記得那片水窪的形狀。」」；然後屬性是BL。
很久沒有寫原創BL的短篇了，而且還是用中文的名字我自己也覺得很新鮮。
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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